曾經以為菲力克斯不會談戀愛。
像是笨蛋一樣,做了那樣的夢。
◆◇◆
聽完了菲力克斯的話,希爾凡首先大大的吸了一口氣。
「那麼、……也就是說,你的目光已經無法離開某位女性了?」
「與其說目光無法離開,更多是無法從耳邊抽離了。」
板著的臉跟平常一樣、看起來也不像是心情不好。希爾凡注意到菲力克斯不愉快的銳利眼神中,居然混入了一抹害臊,令他瞠目結舌。
那個菲力克斯。除了決鬥、肉以及訓練以外都沒有興趣的男人,居然會有上門來找自己商量這種事情的日子到來。
稍早時分,食堂僅有少許人煙。希爾凡跟菲力克斯一起結束了夜間警備,正準備要來享受這個有點過早又奢侈的早餐,卻完全沒有想過會轉變為現在這個話題。
似乎注意到端來的食物漸漸冷卻,菲力克斯面向旁邊嘆了口氣,手指無所事事地敲打著木桌。
說著『某個女人的聲音無法從耳邊抽離。』的模樣,看起來也不像是在開玩笑。況且,本來要是跟這個傢伙稍微提起男女有關的話題,就會立刻顯露出睥睨的臉。簡直就是晴天霹靂。
沉默還在繼續。只聽得到遠處大教堂的合唱之聲。
初冬早晨的寒冷空氣從門外吹了進來。喊著肚子好餓啊的士兵,端起盤子發出了聲響。食堂的熱氣慢慢地混和燉煮食材的香氣,剛出爐的布魯贊也飄散著香甜氣味。
終於按耐不住沉默,希爾凡以半開玩笑的口氣接續了話題。
「……你對女性感興趣的這天終於來臨了啊。」
「並不是感興趣。……不對、是很在意沒錯,可是、那個……該怎麼說才好……」
口條不清,完全不像菲力克斯。
原本應該露出笑容、用來調侃兒時玩伴稀有模樣的臉部神經,就像是背叛自己般一動也不動。為什麼會這樣、希爾凡感覺自己的內心似乎從哪邊開始冷去。
「……不,果然不是感興趣。」
「嗯……」
菲力克斯的話還在繼續。然而從希爾凡耳邊通過的,盡是一些無法好好表達完善的語句。
似乎還在絞盡腦汁想要找出適合的詞彙,菲力克斯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在訴說秘密一樣壓低了聲音、靜靜地孕育著溫熱。那些話語就像是一個個小小的烤點心一樣香甜。連眼睛都被染上了朦朧。
「無論什麼時間、在做什麼……我無法忘記她的聲音、一直在耳邊繚繞。……發現了這點後,也不知從何時開始,目光就一直在尋找她的身影。一旦找到後,不管是眼睛、還是耳朵,都沒辦法離開她了。」
「……哇啊——……」
菲力克斯你啊,即使不看那些騎士精神的故事,也能說出這麼老土的台詞啊。
「你那是什麼反應。」
「不、不是……嗯,說的也是呢。對你而言,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呢。」
「……什麼?」
希爾凡不敢相信他居然擺出真的一臉不懂的模樣。
菲力克斯、那個啊、就是許多故事中所描繪的——愚蠢的戀心唷。正是被你瞧不起、貶低的那個東西哦。
明明應該從自己口中講出來的話,卻不可思議地吞了回去,取而代之的是連自己都覺得很奇怪的聲音。
「……姑且現在、是戰爭中……而且還有一些小規模的衝突……」
「所以很困擾啊。在戰場上該集中精神的時候,要是被擾亂的話是贏不了的。」
「哈哈……說的也是呢……」
這場把整個芙朵拉捲入的大戰爭,已經確定是帝彌托利的勝利了。但是,小型紛爭、趁亂掠奪與敲詐等行徑仍在各地持續發生。另一方面,王國為了向世界各地宣告權威的儀式已在同步進行中,那些被揶揄為『牆頭草』的小貴族們,也必須開始表態支持現今的統一王國。在這當中身處要職的希爾凡等人,並沒有喘口氣的閒情逸致。
該集中精神的時候要是被擾亂就贏不了——這對菲力克斯來說,會有如此危機意識恐怕也不是開玩笑的。他本來就是認真的性格,在戰鬥方面更是專注於彌補自己的缺點。
「不過啊,你的努力偶而~也不要搞錯方向啊,菲力克斯。」
「什麼意思。」
帝彌托利要是知道了會很開心吧。真訝異、恭喜啊、之類的送上真摯的祝福吧。希爾凡的思緒逃向了沒意義的妄想。
不知為何,現在卻充滿想要從椅子上逃離的心情。腳底加重了力道想將這種軟弱的心情壓回去。
感受到了像是被啪嗒啪嗒的冷水澆下、焦躁般的心情。
——哎,現在自己內心浮現出來的感受或許是嫉妒吧。從小認識就像是該疼愛的弟弟般的存在,現在也建立起彼此間無須客氣的友情。是在意他就像是被女人奪走一樣的心情嗎?又或者說,對於他似乎是找到了不錯的對象而嫉妒他本人嗎?那位女性對希爾凡來說,或許就是這類的存在。
「……」
菲力克斯似乎還沒有察覺自己的感情。
「你說的沒錯,現在還在戰爭中。不過也快看到終點了。如果是更早之前,還無法感受到這種快要結束的餘裕。」
「是啊,的確如此。」
「所以我們現在能在這裡吃飯,也代表這場戰爭差不多要畫下終止符了。」
話正講到一半的時候,菲力克斯的視線往旁邊飄去。差不多也是吃早飯的尖峰時刻了,食堂的另一端已被來排隊取餐的人群佔據。
即使如此,也能在隊伍裡面找到從學生時期就相當熟悉的——梅爾賽德司與雅妮特。
兩人開心地笑著接過盛在盤子上的布魯贊,士兵們也微笑地看著她們,呈現了非常和平的氣氛。即使是碎石瓦礫漫佈在修道院跡地內的食堂裡,也飄散著如可愛咖啡廳的空氣。雅妮特忙著揮動著雙手,打從心底非常開心地在說什麼話題。梅爾賽德司則是好像理解了什麼一樣,應和著雅妮特的話,時而思考,然後恍然大悟地露出了笑容。
看著兩人的模樣,希爾凡內心多少獲得了一點慰藉。如果雅妮特不在那邊的話,說不定自己現在就會馬上找個理由逃到梅爾賽德司的身邊吧。突然襲來的焦慮,是希爾凡最不想被讓人知道並觸碰的傷痕,這點是絕對不會錯的。
雅妮特如往常一樣發出了自己差點絆倒自己的叫聲,拼命地想站穩的姿態都盡收眼底。希爾凡深深的嘆了口氣後,將視線轉了回來。
「……菲力克斯?」
希爾凡這才注意到菲力克斯一直在盯著她們兩人的身影。
「……我明明就說過要小心一點了。」
「……」
什麼啊那種眼神。
不知為何,會像是菲力克斯說的台詞從腦中消失了。
視線如果顏色的話,那會是粉紅色的;如果有味道的話,那便是甜的;如果能碰觸的話,就是柔軟的。盡些是跟這個男人不相襯的東西。
你是會露出這種表情的傢伙嗎?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,並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。希爾凡只能難以置信看著菲力克斯的側臉。
「……」
經過了數秒,雅妮特似乎注意到了視線。東張西望地環顧四周,接著發現了希爾凡跟菲力克斯居然難得一大早就出現在食堂,露出了光彩絢爛的笑容。
一邊揮著手,另一隻手拿著的布魯贊差點就要從盤子上滑落,雅妮特慌慌張張地趕緊將盤子放在桌子上,對梅爾賽德司說了一聲,便啪嗒啪嗒小跑步往這邊過來。
「菲力克斯、希爾凡!今天好早啊!」
偷偷快速看向菲力克斯,已經變回若無其事、平時的那張一臉不悅的表情。
他迅速地揮了揮手,試圖掩飾臉上的表情。
「早安啊、雅妮特。呀~一大早就能見到妳真的很開心呢。畢竟是和這傢伙一起去夜間警備嘛。那張撲克臉,連城鎮的人都很害怕……」
「我才不管。能夠笑著對不認識的人打招呼,是你的專長吧。」
菲力克斯一臉不滿地擺了擺手,像是想擺脫什麼一樣,雅妮特忍著笑看向他。表情變化總是很好理解的她,尤其和天空的顏色十分相稱的瞳孔依舊相當可愛。
「是這樣啊、辛苦你們了。……那兩位中午前可要好好休息喔。」雅妮特說。
「等今天的訓練結束之後再說吧。」
「稍微休息一下也沒關係吧……菲力克斯一直都在工作跟訓練不是嗎?」
「我可不想被妳這個全年無休都在工作的人這麼說。」
「比起訓練,我比較希望你趕快把之前累積的文件處理掉啊下任公爵大人?」希爾凡道。
「……身體會遲鈍的。」
「才一天而已是會遲緩到哪裡去啊~你這個滿腦子只有訓練的笨蛋。」
哎呀哎呀的做出一個誇張的嘆息之後,希爾凡看向笑盈盈的雅妮特。
「那雅妮特呢? 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話要記得說喔。」
「謝謝你,希爾凡。我沒問題的。」
這時雅妮特流露出一絲困惑的視線在空中飄移,接著像是下了什麼決定後開口說道:「嗯那個……今天輪到我打掃藏書室……因為不是什麼很難的工作,我一個人就能完成。」
「……這樣啊?那就好。」
「……」菲力克斯沉默。
「嗯、謝謝你,希爾凡。」雅妮特笑著回應。
怎麼感覺剛才一瞬間,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。跟平常有活力的雅妮特不太一樣,好像在期待著什麼、或是對於期待本身就有點困惑,聲音帶著一點愧疚。
會不會是想太多呢,希爾凡盯著雅妮特看了一會兒,雅妮特便說了『那我先走了、待會見!』後便有點著急地跑掉了。
「我回來了梅戚!」雅妮特發出高亢響亮聲音,回到了梅爾賽德司身邊。接著梅爾賽德司露出了穩重的笑容,輕輕地往這邊揮了揮手。
『希爾凡』發現梅爾賽德司似乎以唇形無聲地在呼喚自己,也稍稍揮了揮手回應。
她們在廚房旁邊的位置坐了下來,身影很快就被坐在對面的騎士團遮住了。
「……」
菲力克斯視線仍落在雅妮特所在的方向,看得出神。
「喂、菲力克斯……」
五年前,剛進士官學校時,雅妮特總會掉東掉西、破壞物品等引發令人無法置信的爆炸事件時,菲力克斯僅是用著稍微感到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那樣的場面。大概比起雅妮特本身,更對她引發的現象而感到興趣吧。
然而現在,簡直就只是以普通男人一樣的表情盯著她看。
重症患者嗎!希爾凡邊叨念著邊敲了菲力克斯的肩膀。
「……該不會,住在你耳朵裡的天使,就是雅妮特嗎?」
菲力克斯明顯動搖了。不是、雖然否認了但嘴唇仍震顫著,似乎相當痛苦,只能扶著額頭『不要用那種令人不舒服的形容』呻吟著。
「嘿嘿、原來如此啊……」
「……」
對方擺出了極不痛快、愁眉苦臉的表情。
菲力克斯明明也很清楚,要是他因為『太在意某位女性』的緣故向希爾凡求助的話,未來肯定會被揶揄百年也不奇怪。但他還是這麼做了,這到底是何等的走投無路啊。
以兄長的角度,菲力克斯對於某人抱有強烈的興趣(不是決鬥的對手)是很值得高興的事情。從五年前開始,在希爾凡眼裡,雅妮特就是個惹人憐愛的少女,現在又兼備了美麗動人的女人味,更別說是勤奮到不行的拼命三郎。和原本就相當要求精進自己、鑽研技能不懈怠的菲力克斯,可以說是相當合得來吧。
更何況,方才雅妮特發現了菲力克斯的時候,臉頰都染上了笑容,除了這個脈絡以外,想不到其他原因了。
菲力克斯,這就是戀愛喔!至今為止都被你看不起的那個病症就是這樣! 來吧現在不是擔心的時候了,只要有我在,把女孩子追到手的方法我就一個一個開始教你……
腦中反芻的台詞,卻連一個聲音也沒有發出來。
食堂裡的人也漸漸增多,響起了嘈雜的聲音。比起菲力克斯的聲音,留在耳邊的多是無法讓人聽得清楚對話的雜音。
「……」
曾經以為菲力克斯不會談戀愛。說來從很久以前開始,尤其是擁有紋章的貴族,婚姻中不談情愛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。即使身處不同的立場,也承擔著同樣的重荷,自由戀愛就僅僅是存在於故事當中的東西。
聽上去似乎很悲傷,但希爾凡內心中大概早就接受這種情況了。
希爾凡對那些以自己的紋章為目標的女性,無論是對自己、還是對她們都選用了最糟糕的相處方式。但除此之外,也沒辦法用其他方式來與她們往來。
從那個時候開始,希爾凡就沒有再去認真思考戀愛了,某種意思來說也代表他早就容許了這種現況。反正也不需要對誰抱著認真的感情去愛。
光看著對方,就會浮現恐懼、妥協、與扭曲的厭惡感。只要想著這也是理所當然的話,多多少少罪惡感就會消失。那是感受不到任何痛苦、似是被麻痺般的反射動作,養成這種虛張聲勢的習慣並沒有花太多時間。
往往那些即使目的不是紋章、應該受到尊敬的女性也都開始遠離自己時,也像是慶幸她們可以避免和不正經的自己來往,從中獲得了扭曲的自我肯定感。麻痺的自殘、錯誤的自滿、這些也都全部習慣了。
一旦時機到來、或是為了什麼人,找到了合適的對象的話,反正總有一天必須乖乖地結婚吧。在那些話語當中,從來沒有認真地發想過自己的愛或感情會何去何從。
即使希爾凡對於任何建立起存在愛的關係並不抱持著希望。可是於此同時,還是對此事感受到了一絲悲傷。而菲力克斯,會連這種寂寥都認為是無聊且能夠斬斷後丟棄的東西。
曾經,在訓練中,菲力克斯被那些來找希爾凡的女學生包圍時,心情極差瞪著她們,便將那些人趕走了。那絕對不是應該投射在女性身上的目光,而是想殺人的眼神。本來那些聽聞菲力克斯身上宿有稀少的大紋章而精打細算的視線,也都紛紛散去。
和父親與兄長相似的端正五官十分引人注目。而他醞釀出的孤高氣息讓人敬而遠之的同時,也散發出了獨特的魅力吧,但菲力克斯就好像完全沒注意到這點。在那之後也對希爾凡投向苛責的眼神。『被千金小姐們包圍很難專注嘛~』、『無法專心是你自己的問題吧』進行了諸如此類的對話。
大概是帶著稍微想造成對方困擾的心情,『總有一天你也會結婚吧』、『是啊』、『如果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對象,你怎麼辦』、『到時候就捨棄爵位去當傭兵吧』之類的說了頑固的話,菲力克斯繼續用無所謂的表情揮著劍。揮舞的劍當中,連一絲寸亂都沒看見。
『曾和你一樣說過類似的話,但最終還是屈服於女性的騎士我也知道有好幾個喔』也拿了類似這種案例揶揄了菲力克斯。那個時候的他也毫無動搖的表示『如果有那種女人存在的話,那就代表我在跟那傢伙的對決中輸了』。
……所以,才會以為菲力克斯不會談戀愛。
像是笨蛋一樣,做了那樣的夢。
「……哈哈。」
「……別笑啊。」
「不不……要是場合能允許的話,我可是想笑到人仰馬翻喔。」
因為,選上的對象還是雅妮特,這不是完美無缺嗎。好歹也是擁有一顆轉得比一般人還快的腦袋,希爾凡將兩人排列放上了庸俗的天秤上。
「你的臉現在可是擺出除了她以外,都入不了你的眼的表情哦。」
「那種事……!」
「除此之外看不出別的了喔。也是啦,人很可愛呀,雅妮特。」
「……我不是在說那個。」
「不然你是指什麼嘛。」
希爾凡裝作平靜的繼續說,然而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非常虛假。不禁浮出了冷笑。
雅妮特惹人憐愛、充滿了魅力,是擁有努力性格的同班同學,也是很可靠的戰友。同時,她更是『體內宿有多米尼克小紋章的貴族小姐』。
多米尼克男爵家,雖是本次大戰爭被揶揄為牆頭草、勢力較弱的西部貴族之一,但也是時常成為貴族之間話題、擁有『漫長歷史』的古老家族。男爵也是篤實的人。這次對於帝國的態度,也是比起自己的利益,更優先保障的是領民的安全,帝彌托利也充分理解他們的立場了。
現況目標是讓曾背叛王國的西部貴族與王家能夠重修舊好。若代表西部貴族、且擁有多米尼克家紋章的千金,嫁給代代被稱為王之盾的伏拉魯達力烏斯家的嫡子,可說是非常良好的象徵。加上她雖說是投靠了多米尼克男爵家,但實質上是沒有領地的騎士之女,對伏拉魯達力烏斯領周圍也不會造成巨大的威脅。而雅妮特的父親更是頗具名望、直屬於王家的騎士,於領民來說更賦予了清廉的印象。
滿分百點的對象啊——對這種這種低俗卑賤的思考方式的自己感到嫌惡。
明明比誰都相當厭惡、恐懼被以是否擁有紋章或是領地來評斷他人,卻還是無意識地用這種手段來看對方。就像是自作自受、因果報應一樣。
菲力克斯絕對不是用這種無聊的方式來看待雅妮特。